在我的书房里,有一卷柔性卷轴漆器《千里江山图》,我经常将这件漆器铺陈开来。北宋那位天才的少年画师,挥毫成就了中国绘画史的一段千古传奇。如今,一卷青绿山水悄然化作流动的月光,沉睡千年的《千里江山图》蜕变为柔缎般的漆器。朱砂的炽烈、石青的幽邃、赭石的沉郁、石绿的生机,皆被点螺技艺镌刻成星河,在漆胎上流转着中华文脉的呼吸。这幅作品是我的代表作,也是心血之作。
考上扬州工艺美术学校,我的漆艺人生从此开始,进厂就参与了制作《柳毅传书》
1962年,我出生于泰县,那时候的泰县还属于扬州。对于扬州,我一直充满着向往。1978年,全国刚刚恢复高考我从溱潼中学高中毕业后,参加高考落榜了。机缘巧合,我考上了扬州工艺美术学校,从而奠定了一生所向。
扬州工艺美术学校也是刚刚招生,学校还在兴建阶段。我是1978年被录取的,但是到1979年才入学。在这一年时间内,我原本是有机会复读高考的,但是我还是放弃了,我就觉得,就到扬州学工艺美术。
学校在东关街剪刀巷15号,我学的是漆器专业。在老家时,我也经常看别人做家具,也用到大漆,而大漆到了这里,就成为了神奇的艺术品。
在学校里,开始学的是美术基础,如素描、色彩、雕塑等,学习一年多后,我就进入扬州漆器厂实习,真切感受到扬州漆器技艺的奥妙。每当我推开髹漆车间的木门,潮湿的漆香裹挟着25℃的恒温漫卷而来,师傅们的刷子上下流动,每一层漆都要在地窨中与氧气博弈二十四小时;点螺车间的光晕里飞舞着珍珠贝的碎屑,薄如蝉翼的螺片在漆坯上拼贴出璀璨的倒影;师傅们以漆刀为笔,以螺钿为墨,在他们的掌纹中流淌着扬州漆器技艺的传承。
1981年,我进入了扬州漆器厂,从事平磨螺钿工艺,当时厂里正在制作一件《柳毅传书》,准备参加中国工艺美术“百花奖”评选。我刚进厂,就参与到如此重量级的作品中。《柳毅传书》的木胎早已在车间中央静置月余,如同展开的古籍,空白处等着螺钿与漆色来书写传奇。师傅们案头的螺钿盒总在晨光里醒着,蚌壳碎片按色泽深浅码成不同的色谱:浅黄是洞庭波上的月光,绛红是龙女泪中的珊瑚,墨绿则是云鬓间不经意滑落的海藻。我第一次握起刻刀时,掌心沁出的汗竟在螺钿面上洇出细痕。师傅们教导我,分辨螺钿的纹路,每道天然生长的纹路都是江河留给蚌壳的痕迹。刻画柳毅衣纹时,要顺着螺钿的天然弧度走刀,让衣褶的起伏暗合水的韵律;粘贴龙女鬓边的珠贝时,要留半毫米的空隙,待朱漆填入,便成了云鬓间流动的霞彩。作品完成后,师傅们带着我围坐,用手掌蘸着细瓦灰反复摩挲漆面,螺钿镶嵌的人物在幽暗中渐渐显影,恍若从历史深处踏水而来。龙女递出的信笺边缘,螺钿的虹光与朱漆的温润浑然一体,竟分不清是蚌壳里的江月映亮了信上的字迹,还是千年前的传说浸润了螺钿的肌理。
第一幅柔性漆器点螺卷轴画《烟花三月》诞生,传统的漆器变得像中国画一样可舒可卷
扬州漆器是外贸产品,当时有江苏口岸和上海口岸,所以漆器厂就一分为二,我就被分配到漆器二厂,在小秦淮河边上。
当时,扬州漆器正恢复起失传已久的点螺工艺,点螺之妙,妙在以刀为笔,以贝为墨,需将螺钿磨至半透明,在一平方厘米内镶嵌上百片细如发丝的螺片,每一片都要顺着贝类生长的牙纹取势,方能在光影流转间显出水墨晕染的灵动感。可这门绝技,却因工序繁复、选材苛刻而渐成绝响。扬州漆器大师高永茂,从百种螺蚌中筛选出最适宜的品种夜光螺,螺壳内层的虹彩,在不同角度能变幻出孔雀翎羽般的光泽,却也脆如琉璃,每一次打磨都可能破碎,前功尽弃。经过多年的研究,那些从深海蚌壳上剥离的碎片,终于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中再现点螺的星光。
因为我有了一定的经验,就被安排跟随高永茂大师学艺,成为他的助手,这对于我而言,是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。我经常站在他身边,看他点螺,如同在漆面上绣一幅流动的星图。针尖般的刻刀在螺壳上游走,取下的薄片薄到能透出掌纹,粘贴时自有章法:描绘竹林时,竹叶的向背需用不同弧度的螺片,让光影变幻全在螺钿的微芒里。
点螺工艺恢复不久,加工的点螺材料块面不是很大,利用率又低。高永茂正在构思创作一幅《板桥竹》,需要大块的点螺材料,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。在高永茂的悉心指点下,我慢慢摸索,小心翼翼,花费了很长时间,终于打磨出第一块长达25厘米的夜光螺薄片,为作品的创作迈出了第一步。1984年,这件点螺《板桥竹》挂屏荣获中国工艺美术“百花奖”优秀创作设计二等奖。
高永茂师傅还有一个酝酿多年的构想,那就是突破传统漆器从来都是硬性器具的形式,使传统的漆器变得像中国画一样可舒可卷。为此厂里成立了以高永茂为首的科研小组,我是其中一员。由于当时的经费不足,在省、市科委的关心支持下,申请了名为“漆器工艺柔性新技术开发”的国家科研项目。在此期间,厂领导及科研小组成员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,待项目审批下来后,科研小组成员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。项目的研制面临许多技术难题,经过调研和专家论证,首先确定点螺工艺为项目的制作工艺,选用江苏省国画院画家卢星堂的“烟花三月”图为点螺工艺画稿,然后是工艺材料的选择和软化、底坯的选择、粘结剂的选择和配制、大漆与底坯附着力的问题,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。科研小组成员经过一年多努力攻关和紧张的工作,中国第一幅柔性漆器点螺卷轴画《烟花三月》终于诞生,这在中国漆器工艺史是一个重大突破。1988年2月,作品通过了省级阶段性验收并荣获1989年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奖(国家珍品奖)。
完成师傅的心愿,我创作了柔性漆器点螺卷轴画《千里江山图》。这些年,我始终在漆器技艺的道路上不断摸索
天有不测风云,高永茂大师正在准备创作一幅更大的漆器卷轴画时,不幸遭遇了车祸,落下了残疾。在他身上,我学到了很多,特别是他对漆器艺术孜孜以求、不断创新的精神,以及他为传承和发展扬州漆器工艺作出的巨大贡献。
高师傅虽然不能从艺了,但是我想完成他的心愿,我投入了大量心力,创作了柔性漆器点螺卷轴画《千里江山图》,作品在原有的基础上,又有了新的改进,底坯更薄,卷曲更加自如,让千古名画以点螺的艺术形式再现,这件作品也是屡获大奖。此外,我还创作了柔性漆器卷轴画《西江月·井冈山》书法、《羲之观鹅图》等,每件作品的问世,都会引来极大的关注。
在上世纪90年代,传统工艺也曾落入低谷,不少从业人员都选择了跳槽,但是我非常热爱漆器工艺,选择了坚守。直至2003年,漆器二厂倒闭改制,我这才离开。
离开了岗位,并非离开技艺,我始终在漆器技艺的道路上不断摸索。我对尘封多年的复饰平磨螺钿工艺进行了挖掘,创作了由张宽设计图稿的复饰平磨螺钿《夜皇后》作品,在工艺制作手法上有了更多的创新,运用传统漆器工艺中“复饰”理念,采用新的技术手段,变平面绘制为以螺钿层次来突出纹样,变螺钿漆器以黑白画面为主色调为多层晕染,作品荣获2012年“金凤凰”创新产品设计大奖赛铜奖。此外,还有由张宽设计图稿,我创作的点螺漆器《荷塘消夏图》台屏,荣获2012年“金凤凰”创新产品设计大奖赛优秀奖;创作的平磨螺钿漆器《簪花仕女图》台屏,荣获2013年扬州工艺美术精品奖,2016年入选第四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“传承与再创造”版块展出。2015年10月创新的作品点螺漆器《梅兰竹菊》四条屏,选用郑板桥的梅兰竹菊图为画稿,采用绢底绫表的中国画形式并配以画框表现扬州漆器点螺工艺,似漆器又似画,传统漆器与中国画相互融合,清新淡雅,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。作品荣获2016年“金凤凰”创新产品设计大奖赛银奖。
作为非遗传承人,传承工作责无旁贷,我目前带了三位徒弟:于广高、卢康、朱卉,他们都有过硬的技艺。我还多次参加非遗进校园活动,走进东花园小学等学校,为学生们讲解漆器技艺。
我觉得,从艺的过程也是不断学习、实践的过程,只有不断的学习和实践才能不断地充实和提高自己。我将为扬州漆器髹饰技艺的传承和创新作出自己的努力,多出佳作,同时为非遗传承宣介展演作出应有的贡献。